加州人拖著疲倦的身體走進會議室,門一打開, 煙霧就像妖怪一般湧出來。立刻包圍著他, 迅速污染著,蠶食著他的身體, 加州人感覺像一條迷航的輪船, 駛進了大霧的水域, 一時之間不知在何處, 又如入夢魘:這就是我為自己選擇的人生。我以後就要過這種生活,一時間,迷惘至極 。
計劃是先在紐約工作三個月, 然後調到上海,其他同事對此計劃不樂觀, 因為是典型的加州人,對自己身體異常尊重,甚至是崇拜, 因而有獨特的飲食習慣, 加州人的飲食是地道加州的 RAW FOOD DIET, 就是只吃生的, 凡是煮過, 加工過的都不可放入口。 剩下來的選擇不多, 只有水果, 蔬菜, 魚生和一些醃肉。
這種飲食習慣在紐約也有點麻煩, 何況在上海。 又或者說一個老外在中國生活已諸多不便, 更何況是不吃熟食的。
加州人移居上海兩個星期, 問題已經夠多了, 公司派他到北京開會,不知道是誰順口提醒他, 中國的自來水不同美國, 不能直接飲用,他的邏輯很簡單, 水不能進我的口, 也不能碰我的身體, 因此洗澡成了大問題,他馬上投訴酒店, 水質太差, 擾攘了大半晚,他終於點了十多支蒸餾水用來洗澡,問題才算解決。 同行的中國同事要負責替他張羅,跟他翻譯, 當然覺得他異常麻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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加州人又何嘗不覺得中國麻煩呢。 在上海的日子,就好像一個雙手剛受像傷的人, 每一件看來簡單的事, 都很不方便。 平時想也不用想的事, 現在要先安排, 心中要先預演一次。
他不習慣街上途人對他好奇的眼光, 彷彿他是外星人剛剛降落地球,令人費解的是在遊客區, 有人會要求跟加州人哥拍照留念, 他下意識碰一碰自己的面, 明明沒有戴米奇老鼠面具, 為何自己會變成活動景點。 彷彿自己是四百年前初到澳門的葡萄牙人。 中國人都是第一次碰見白種人。
到商店或者餐館時, 偶然遇到侍應用他聽不懂的中國話對他呼呼喝喝。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旁邊美國來的華人同事對他說: “有時你不明白他們說什麼可能更好, 否則你會更加生氣”
加州人與同事也有點格格不入, 他感覺上海的同事對他特別冷淡, 尤其是庶務的女同事,大概是害怕說英語,因此盡量避免對話,對他的回答只用最簡單的答案, yes,no, don’t know。 彷彿一字都不想浪費。 加州人感覺不是在跟他們對話, 反而更像打 texting。恨不得都用簡寫: Y, N, NP, BRB。 甚至像電報時代般“字字是金” 要用韻目代替數字。
加州人感覺像跟一群機械人工作一般, 輸入問題, 輸出答案, 你當然不能期望一部銀行提款機對你熱情。
但”提款機”之間卻有說有笑。加州人十分灰心, 他不知道她們都有一層厚厚的保護層, 彷彿新買回來的商品, 未卸去包裝前, 你只能看到一層無味的發泡膠, 黑板的, 無趣的, 冷冷的, 要先花時間耐心地除去這厚厚的保護層, 才會見到真正你要貨品。
其實整個上海對他來說都不是這樣呢。 包裝實在太厚, 還未開完已經灰心放棄了, 譬如一個在沙漠快渴死的人, 他不知道只差一個沙丘就到綠洲了, 對他來說這沙丘只是無窮無盡的沙漠的一部份。 因此他就灰心, 最終還是渴死在綠洲旁邊。
加州人在煙霧彌漫的會議室呆了兩分鐘, 感覺自己像一團雪白的棉花, 掉進一桶烏水裏, 迅速地吸收著灰灰的污染物, 他下定了決心, 跟同行的另一位美國同事說了一聲, 就離開會場了。
美國同事還未來得及反應, 加州人已經離開了, 他不是在場外等候, 而是像害怕煙霧漫延到整個華北平原, 因此等到美國同事跟他聯絡上時, 加州人已私自離開了北京會場, 回到上海了,美國同事啼笑皆非, 自己也不愛煙味,更不喜歡肺癌。 唯有一個人完成剩下來幾日的會議。 獨個兒享用這二十多人噴出來的二手煙。
加州人在上海工作了幾個月, 終於可以放假回到加州, 生活突然從灰濛濛的上海一下子換成了蔚藍色的加州, 加州的朋友, 食物, 陽光, 空氣, 無一不提醒他作了錯誤的決定。
加州的日子像流水般過去, 不像上海的日子是一點一滴, 一分一秒的過濾過去的。自己好像是個小朋友, 機場就是所牙醫診所。 加州人好不容易哄自己騙自己強迫自己到了機場, 才發現他的中國簽証出現問題。
在加州擾攘了幾天。 加州人終於忍受不了中國對他的處處留難。 他不是跟領事館通電話, 而是索性跟老板發電郵,短短幾句份量就足夠令身心都完全的解放, 面上的笑容像加州的陽光般燦爛, 急不及待打開報紙的招聘版, 興奮地從新開始他的新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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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提款机”